「躺平式」旅遊的年輕人，去冷門縣城住五星酒店

　　無論是大門不出、在酒店純躺平，還是隨意遊玩、深度探索小城的風土人情，本質上是年輕人的旅行心態改變了，他們要的不再是人擠人的網紅景點、排大隊的必吃餐廳以及朋友圈里的美照和點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由內而外的放松。

　　每日人物

　　文 | 高越

　　編輯 | 趙磊

　　運營 | 栗子

　　去酒店度假

　　姜寧的假期是提前開始的。9月末，趁着公司裝修，所有員工居家辦公，她帶着電腦偷溜出來，去了江西景德鎮。現在，正是景德鎮最好的旅遊時節，氣候温和少雨，最關鍵的是，不會人擠人。

　　從上海虹橋站出發，坐高鐵只要293元，4小時后，出站時已是晚上。這座説不清是四線、六線，還是十八線的小城，沒有高樓大廈和迷人眼的霓虹燈，瓷都的夜，充滿古韻，燈柱、斑馬線、告示牌，到處都是青花瓷的元素。

　　站在青花瓷大屏下，姜寧迟迟打不到網約車，不是排隊的人太多，而是車主太少，八點一到，全都不接客，跟上海晚上十一二點還是打車高峰截然不同。她走進街邊的一家燒烤店，沒人掃碼，不用看核酸，屋里全是本地人，用方言聊着天，姜寧痛快地扔掉口罩，心里想着，「我來對了地方！」

　　小城花銷不大，可以盡情享受最好的酒店，姜寧選擇了市場價900元出頭的凱悦甄選酒店，兩人合住，一人只需要450元。五星級酒店有着頂級的硬件設施和服務，燈光窗簾是自動打開的，走廊有智能機器人，房間有激光4K投影，科勒的衞浴、金可兒的牀墊、泰國的乳膠枕、以及躺起來像泡在雲里的蠶絲被，舒適度直接拉滿。

　　姜寧最滿意的還是地理位置，出門不遠就是文創街區，每天睡到自然醒，再出門逛逛集市，吃點江西菜。她回憶，那兩天的假期像是放慢到0.5倍速，「感覺度過了舒服的一周」。

　　和以前「爲了度假找酒店」不同，姜寧已經不是第一次「爲了酒店去度假」。今年3月，剛剛結束了第一季度最繁忙的收尾工作后，姜寧請了一天年假，連帶着雙休，飛去了廣東惠州，再包車向東開，抵達位於汕尾的保利希爾頓酒店度假。

　　▲ 汕尾五星級酒店內的旋轉樓梯，可供客人拍圖。圖 / 受訪者供圖

　　到酒店時已是深夜，恍惚間，姜寧以為來到了泰國，酒店樓層不高，藏在一片椰樹林之間，沒有其他希爾頓酒店時尚商務的氣息，隨處可見的藤編工藝，增添了一些假日氣息。無邊泳池不斷向前延伸，肉眼看起來與不遠處的金町灣連成一片。姜寧去過不少海邊度假村，三亞、阿那亞，即使是夜晚，也少不了孩子的嬉鬧聲，但在這里，只有靜謐。

　　3天2夜，姜寧基本沒離開過酒店，泳池、KTV、電玩城，酒店里應有盡有，餐廳里還有排列整齊的基圍蝦、生蠔、三文魚，足以實現海鮮自由，把800多元的房價享受夠本。出門不遠就是綿延七公里的海灘，旁邊還有個小教堂，雖是低配版「阿那亞」，但姜寧沒有在阿那亞那種走進了「海邊攝影棚」的錯覺，隨處可見舉着手機拍照的人。在這里，海灘像是她一個人的，可以盡情吹海風、踩水。

　　▲ 在汕尾，實現生蠔自由。圖 / 受訪者供圖

　　疫情之下，旅遊成了一件充滿不確定性的難事，年輕人的旅遊方式也在悄然改變，有特色、高顏值的酒店成為一些年輕遊客的新寵。這些酒店就像遊輪，提供「一價全包」的服務，把住宿、餐飲、娛樂全部打包——愛運動，有健身房、游泳池、高爾夫球場；想社交，有電競房、劇本殺、棋牌室；父母可以一邊帶娃玩水上樂園，一邊自己享受水療汗蒸。好的度假酒店，可以滿足每個家庭成員的需求，讓客人足不出酒店，也能盡興。

　　據同程旅行數據，中秋節后，各類休閒度假主題的高星級酒店用户關注度上漲了130%，主力人羣是80、90后，露營、温泉和古鎮古城附近的度假酒店尤其受到青睞。短程遊、深度遊、周邊遊是大趨勢，除了三亞、廣州和珠海等常年火熱的高星酒店外，根據去哪兒提供的數據，冷門小城高星酒店的預訂量增長尤為明顯，比2021年同期增長4成，比2020年增長5成。

　　有些小城脫穎而出，比如黑龍江鶴崗、陝西漢中、湖北荊門和青海海東等，其中黑龍江鶴崗的四星、五星酒店預訂量增幅最高達到了7倍。

　　這兩年，長沙的隋永紅每年都會帶着孩子去武寧，為的就是那里一家有名的帆船酒店。

　　武寧是江西省九江市的一個縣城，全縣有大小河流603條，著名景區廬山西海跨永修、武寧兩縣，數千個島嶼像綠寶石一樣點綴在湖中，大家也把武寧叫做「江西千島湖」。

　　從長沙自駕開往武寧，只需要3個半小時，酒店的外形就像一艘船，臨湖而建，走進走廊可以發現房間只有單側，200多個房間全部正對着西海，每個都有45平米以上。超大落地窗邊有雙人沙發，每天下午5點多，隋永紅都躺在上面，一邊看日落，一邊喝茶，湖水是碧藍的，被夕陽照射后閃着細碎的光，能讓人舒服得眯起眼。

　　▲ 武寧縣內形似帆船的酒店。圖 / 受訪者供圖

　　酒店是四星級，湖景房大多要三五百元，但隋永紅覺得很值，縣城物價低，除了酒店，再無大的花銷。主廚手藝很好，光是自制的泡菜、鳳爪就足夠下飯，縣城旁的長水村，還有地道的農家樂，孩子可以撒歡玩，自己也能省心。

　　在煤炭之城鶴崗的九州國際酒店里，同樣有穿戴制服的門童幫忙泊車和運送行李，邊境小城伊春，也有可以喂梅花鹿、看黑天鵝，躺在搖椅上看松林蒼翠的「療愈之地」。這是一種屬於小城的安寧，不輸一線城市高星酒店的設施和服務，搭配上低廉的價格，讓人覺得物超所值。

　　遊客找到新目的地，從業者也要開闢新的周邊遊線路。老唐是湖南人，做旅遊已經快20年了，以往他們都做熱門跨省線路，疫情之前，尤其是雲南、貴州和西藏線路最為熱門，周邊遊利潤太少。但這兩年，跨省遊的人少了，沒辦法，老唐只能自己挖掘適合的自駕周邊遊線路，武寧縣就是湖南人出行的新熱門，「大家都説它是短途周邊遊的最佳目的地」。

　　現在，每年都有幾千湖南人，來報老唐的團前往武寧縣，搞個「微度假」。

　　網紅景區，傷害了我

　　很少有人是一開始就選擇去小城度假，更多的是被網紅景區「傷害」過后，做出的新選擇。

　　楊思思的旅遊體驗一直不好，她住在杭州，從事電商工作，平常除了五一、十一假期，很少有旅遊機會。去年夏天，趕上電商大促的重要節點，楊思思連着上了40多天班，每晚熬到凌晨一兩點，在燈光通明的辦公室里，她總以為外面還是白天，頭發出油沒來得及洗，只能紮成丸子頭，眼乾到隱形眼鏡都戴不進去，整個人渾身上下只剩疲憊。

　　終於結束之后，她請了2天年假，連帶着雙休，拉着朋友去了長沙。在這個「網紅城市」，人多到超過了她的想象，橘子洲頭的售票處排了四五十個人，走進每個夜市都擠滿了行人，楊思思一邊看招牌，還要一邊留心擦身而過的大香腸和臭豆腐。她數不清自己被踩了多少腳，又說了多少聲「抱歉」。

　　爲了方便，楊思思住的是商業街區里的快捷酒店，價格400多元，但設施並不算好，洗完澡，她甚至不敢用屋里的浴巾擦身體。外面也實在吵鬧，夜里十二點多，還能聽見街邊的説話聲，小龍蝦的香氣也時不時從窗户飄進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旅行體驗。大學時，她跟父母去華東五市，上海、南京、杭州、蘇州和無錫，爲了節省在各個城市之間的坐車時間，她們報了一個6天5夜的旅行團，相當於一天逛完一個城市。

　　現在，楊思思回憶起來，既深刻、又模糊。密集的行程就像是在趕場，每天最多的時間是在旅遊車上，冷氣開得很大，要蓋着衣服，她有些暈車，總是晃晃悠悠地睡着了，閉眼睛之前還在杭州西湖，再睜開眼就到了蘇州周莊。被趕下車體會完「冰火兩重天」后，楊思思問的第一句話總是，「這是哪兒？」

　　他們去的也都是商業化開發過度成熟的景區，像是在南京夫子廟，導遊只給了2小時自由活動時間，粗略逛過一圈，各家店都在排隊，星巴克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叫號排到了一百多位，直到集合時間臨近，楊思思只買了一份蟹粉灌湯包。

　　抵達上海外灘時正值中午，全無遮擋的江邊像是個烤盤。楊思思跟媽媽沒了拍照的興趣，拐去不遠處的商場，坐在肯德基里吃冰淇淋，她跟媽媽調侃説，為什麼我們無論走到哪里，吃的都是肯德基。至於爸爸，他很有先見之明，選擇留在車上繼續吹空調。

　　楊思思總是被勸説，「來都來了」，最后她還是把景點都逛了一遍。逛完西湖后，她已經很累，但父母還要爬雷峰塔，只好跟着一層層爬上去，等到下樓時，楊思思的腿都軟了，需要攙着媽媽的胳膊才能邁出腳。

　　由於是跟團，那幾天的酒店住宿一直不算好，一家三口住的都是家庭房，楊思思當時已經20歲了，她跟爸爸換衣服都要特意去浴室，有些尷尬。最好的一次住宿，是無錫那天晚上，升級成了4星級酒店的行政套房，卧室和客廳是分開的，還有專門的大浴缸。但當晚7點多才抵達，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塞進了車里，根本來不及享受。

　　不斷地冷熱交替，到最后楊思思得了腸胃感冒，一直在腹瀉、頭疼。每次上車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靠在媽媽的肩膀上問，還有多久能回家。

　　直到今年8月，爸媽想出去玩玩，楊思思才體會到旅遊的樂趣。由於公司一直倡導無必要不出省，她第一次把目標定在省內，去了武義縣，一座隸屬於浙江省金華市的縣城，那里有日出水量6000噸的武義温泉，是名副其實的「温泉之鄉」。

　　楊思思選了一個四星級的唐風度假酒店，就建在縣城的一座森林公園里，園區很大，轉一圈要二三十分鍾，酒店和園林温泉景區相鄰，配備了不同的藥浴和私湯。整整三天，楊思思和爸媽沒有出園區的門，這里吃喝玩樂一應俱全，每晚還有客房服務專門送來的甜湯，宣蓮、銀耳和花生，天天不重樣。

　　▲ 武義度假酒店內每日配送甜湯。圖 / 受訪者供圖

　　平時，楊思思的睡眠質量一直不好，多夢又易醒，但那幾天，她每天都能一覺睡到天亮，突然之間，「找到了旅行的真正意義」。

　　正在山東讀研的小松也有相似的感受。她是一個很緊繃的人，凡事喜歡做計劃，哪怕是出門旅遊，也要把每天去哪個景點，吃哪個飯店，各個目的地之間坐哪個車轉移，規劃得事無鉅細。以前，她總是喜歡拍照打卡，指揮男朋友掌鏡，拍出滿意的照片才能離開，后來，更多是拍視頻，晚上回到酒店，雷打不動地修圖、導素材。

　　疫情之后，制定旅遊攻略的第一步變成了查詢進出省政策和當地疫情情況，這消磨了小松不少熱情，很多預備成行的旅途也被按下急停鍵。有一次，小松和男友想去大連，飛機票已經買好了，就在出發前兩天，大連突然出現冷鏈傳播疫情，機票被退了，計劃也泡湯了。

　　前段時間，小松被科研壓得喘不過氣，她想申請本校的博士，作為必備條件之一的核心期刊卻迟迟發不出來，只能不斷改內容、看文獻，每天泡在圖書館里直到閉館。男友覺得她繃得太緊，想要拉她出門，短暫地放松一下。

　　小松喜歡海，三亞太遠，阿那亞人太多，同時，學校管得也嚴，出省基本不太可能，最后，他們選擇了榮成，是山東省的一個省轄縣級市，由威海市代管，就在山東半島最東端，三面環海，有着最長的海岸線，一共500公里。

　　以前，小松和男友住的都是性價比高的民宿，這次來了縣城，花銷不高，他們大方地定了五星級的酒店，地處那香海度假區，每晚500多元。躺在陽臺上，就能看見海景和日出，中間還有一片樹林，放目遠眺，既養眼，又養肺。

　　對於學生黨來説，除了放松，小城確實是節省花銷的好去處，500元一晚的五星級酒店，跟三亞的民宿和快捷酒店價格相差不大，同時又節省了不少交通、飲食、景點項目和購買紀念品的花銷。整個榮成之行，小松兩個人只花了不到2000元，這些錢只夠在三亞待上一天。

　　「微度假」，小躺平

　　無論是大門不出、在酒店純躺平，還是隨意遊玩、深度探索小城的風土人情，本質上是年輕人的旅行心態改變了，他們要的不再是人擠人的網紅景點、排大隊的必吃餐廳以及朋友圈里的美照和點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由內而外的放松。

　　姜寧眼中真正的度假，是「不需要規劃，全憑心情做主」，她可以在酒店躺着，或是四處閒逛，感受完全不同的生活，即使錯過了哪些景點，也不會覺得遺憾。小城里，天是更寬闊的，不會被一排排高樓遮擋，路是窄的，沒有一個綠燈也走不到對面的寬車道，人是閒適的，姜寧在這里的步子似乎也比在上海時慢上許多。

　　這些地方，進店不用掃碼，在街上不用戴口罩，不必算着時間卡48小時、還是72小時的核酸，免得自己寸步難行。姜寧跟同行的朋友調侃説，我們來到了「法外之地」。她甚至不用化粧和打扮，可以純素顏，穿最舒服的衣服，完全融入當地。走在金町灣沙灘上，姜寧有一種感覺，這是她的私人海灘，想待多久都可以。

　　這種感覺是上海無法給予的，它永遠緊繃和快速，無論什麼時候，姜寧都能打到車，都能買到一杯咖啡，更加不會有忘記做核酸的時候，公司外的核酸亭十幾米就有一個，發出無聲的提醒。她的身體更像被安裝了特殊的鬧鍾，一到時間，就會提醒自己，如果出門忘戴口罩，更會變得窘迫，只能用衣服遮擋着，四處尋找超市或藥店。

　　以前，姜寧在英國留學，每到周五下午，老師們都會消失，找不到人，也不回覆任何消息，全都回去過自己的周末生活了。姜寧也想這樣，但以往的旅遊經歷完全不會讓她放松，相反只會玩得更累。漸漸地，她找到了自己的偏好，小眾、人少，只要酒店夠好，完全不出門也沒有關係。

　　有些人不理解，但在她看來，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只有完全的放松，才能更好地迎接新的工作」。她也找到了有相同想法的旅行搭檔，一同出遊。

　　一場山東榮成的「微度假」，更是改變了小松的想法，讓她「終於有了自由呼吸的感覺」。那香海還沒被過度開發，海水很清澈，淺海灘有貝殼，還有海鷗四處飛，人非常少，整個海灘上的人，加在一起差不多隻有20多個，一切都是安靜的。那天，小松帶着躺椅，靜靜地躺了幾個小時，短暫地把論文丟到腦后，一段時間以來心里浮躁的邊角，也被海風一一吹平。

　　榮成不太好打車，男友騎共享電動車帶着小松，沿着馬路一直開，路面很乾淨，沒有灰塵和垃圾，不用擔心吃土，也不會堵車。縣城不大，從南到北不過一個多小時，他們一路開到市中心，幾乎沒有大型商場，一到晚上，連外賣都沒有。小松天天回酒店吃海鮮，把鮑魚「吃了個爽」。

　　離開前一晚，小松在陽臺上閉着眼睛吹風，對身邊的男友説，「這個地方好，要不以后在這養老吧！」

　　現在，姜寧已經成了小城愛好者。十一假期，她不想人擠人，決定足不出市，但假期后的新旅行，她已經瞄準好了目的地，雲南省玉溪市澄江縣，那里的希爾頓酒店被稱為「國內最美希爾頓」，正朝着撫仙湖，是公認最好的賞湖位置。放眼望去，就像是一幅油畫，拱形玻璃窗是畫框，碧綠的湖和遠處的高山雲海是景。

　　姜寧充滿期待，「我不準備出去了，就在酒店里躺上兩天」。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