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拉》難承金棕櫚之重

肖恩·貝克顯然已成為美國獨立導演中戛納系的重要一員。他的兩部成名作，《佛羅里達樂園》2017年在戛納導演雙周單元放映，贏得矚目；2021年的《紅色火箭》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今年，他再次衝擊金棕櫚，在擔任評審團主席的同胞格蕾塔·葛韋格的助力下，新作《阿諾拉》斬獲戛納金棕櫚。

前輩導演喬治·盧卡斯——一個曾經取得巨大成功的商業導演，將大獎頒給了處於美國電影製作另一極的獨立導演。在肖恩·貝克接過閃閃發光的金棕櫚獎盃那一刻，美國老中青三代電影人在戛納相聚的情景，也就定格在了影史紀錄中。

從不把邊緣人的生活苦難化

肖恩·貝克在中國有眾多影迷和追隨者。作為美國獨立電影界的清流，紅燈區、變性人、移民等被主流電影界忽略的邊緣底層人物，是其作品中常常挖掘的母題。他的鏡頭對準了那些普通，甚至可能不討喜的角色，卻又有一種超能力，能夠在平庸中發現閃光，在苦難中捕捉歡樂，用寫實和荒誕交織的幽默，牢牢抓住觀眾的心。

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是郊區的問題少年、外賣打工人，還是販賣假貨的西非移民、過氣的色情明星——人物可以粗俗虛榮，也可以貪財自私，但身上總有某些特質，謎一樣地讓你過目難忘。尤爲了不起之處是肖恩·貝克從不把邊緣人的生活苦難化。困苦掙扎中的幽默樂觀，是他作品中最動人的一面。同時，導演的每部作品中幾乎都涉及妓女話題，鏡頭對她們從來都是平等凝視，沒有居高臨下的傲慢抑或是道德審判。就像《阿諾拉》中塑造的女孩，雖輕浮放蕩，卻執着坦誠，讓觀眾無法從情感上抗絕。

美國「灰姑娘」遇到俄羅斯「王子」

今年剛剛落幕的77屆戛納電影節上，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女性導演人數較去年減少，但關於女性題材的作品，無論從數量還是探討內容的深度上，都創下了電影節的歷史紀錄。從男權社會對女性身體、容貌的審判和剝削，到個體認知和母性等傳統話題，層次多樣、角度新穎。

《阿諾拉》從一位（女）性工作者的經歷出發，以一個吸引眼球的奇情故事設定展開，講述美國舞女和俄羅斯財閥家族紈絝子弟的偶遇和經歷。來自布魯克林的女孩阿諾拉（米奇·麥迪森飾），暱稱阿妮，以熱舞和特殊服務周旋於曼哈頓夜店的不同客人間。偶然的機會，阿諾拉被介紹認識了俄羅斯商業寡頭的獨子伊凡（馬克·埃德爾斯坦飾）。來到男孩奢華的家中，她看到了從來不敢想象的富人世界。兩個年輕人盡情享樂，很快談妥了獨家包養條件，開啟了夢幻一般的二人一周生活。一個衝動的夜晚，他們在拉斯維加斯領證，成為合法夫妻。在昔日夥伴或妒忌或祝福的告別聲中，阿諾拉期待着美好新生活的開始。

故事設定自帶戲劇和荒誕色彩，在導演的精心設計下，觀眾願意相信它存在的合理性。對金錢追求毫不隱諱的美國「灰姑娘」，和在錢堆里長大的俄羅斯「王子」，有着迥然不同的階層地位和社會背景。肖恩·貝克卻找到了他們和諧共處的地帶：他們都享受着青春的那份無辜；而醉生夢死的金錢和奢華，成為將二人連接到一起的脆弱又真誠的紐帶。二人關係又不止於表面這一層，彼此在生活中擁有和缺失的一切，也恰到好處地得以互補：一個受制於家庭，揮金如土慵懶任性，卻因無力擺脫控制而擺爛；另一個媚金享樂，有着不屈不撓想要改變命運的執着和率性。於是，一個「缺愛缺陪伴」、一個「缺錢缺享樂」，兩個人無比真誠地走到一起，各取所需，似有似無的愛情也在相伴中萌芽。

劇情演繹至此，還在荒誕輕喜劇風格中發展，像極了一個現代版的灰姑娘童話。然而影片畫風一轉，童話故事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紅燈。結婚的消息傳到男方俄羅斯家中，成為一大丑聞。伊凡的父母立即啟程趕赴紐約，動用一切手段取消這一衝動的婚約。影片的畫風也從一開始的青春愛情戲，突轉成一部動作喜劇片：一場瘋狂滑稽到逐漸失控的整夜追逐大戲上演。

活色生香的阿諾拉「甚是主角」的伊格爾

影片繼續了這位美國出色獨立導演的一貫敍事內核。相比以前電影的舒緩平靜，《阿諾拉》注入了肖恩·貝克更多的能量和激情：他選擇美俄兩個大國的獨特背景設定，來講述年輕一代的精神情感狀態，背后隱喻也耐人尋味。貝克看中在《好萊塢往事》中扮演小角色的米奇·麥迪森，以她為參照，設計了阿諾拉的角色。爲了演好性工作者，米奇·麥迪森做了多層面的準備工作——包括布魯克林帶口音的英語，阿諾拉原籍背景所需要的俄語對話，兩個月的強化體形和舞蹈訓練，還有全方位包括實地體驗夜店舞女的生活，學習她們的動作姿態和性感展示，最終演繹得活色生香。

但影片中最有意思的人物，其實是跟隨富家子弟的管家伊格爾（尤拉·鮑里索夫飾）。看過俄羅斯演員尤拉·鮑里索夫出演的《第六車廂》，導演貝克認定他身上有一種看似充滿危險卻可以隨時反轉的潛力，於是很早就敲定了這一人選。鮑里索夫扮演憨厚帥氣、來自俄羅斯的管家助手，看似戲份不多，但一個眼神、幾個動作，就有着「不是主角，甚是主角」般的存在感。他冷靜且擅思考，和阿諾拉身上的敢於挑戰權勢的做事邏輯相吻合。作為旁觀者，伊格爾以又帥又搞笑的憨憨扮相，靜觀鬧劇；同時又像個守護神，讓女孩從階層跨越的痴夢中墜落時，不至於跌得太悲壯。

阿諾拉第一次進入豪宅，闊少伊凡率性隨意地為她介紹住地。一個輕松跳躍，在牀上翻個大跟頭的場景，是影片第一次引爆觀眾的笑點。松弛又有趣的設計，暗含了關於人物和故事走向的重要信息。這是一個還沒有成熟，也註定難以承擔責任的大男孩兒。正是種種荒誕不經卻又真實可感的場景，營造出導演作品的獨特氣質，展現了導演的掌控力和執導力。《阿諾拉》是一部令人十分愉悦的作品，其中的酣暢和幽默元素尤其加分。

難承金棕櫚之重陷入裙帶質疑

今年戛納選片整體質量偏弱。在看了一眾刻意、平庸，甚至偏執的競賽片后，這部真摯紮實又搞笑幽默的作品，很容易博好感。不過，在感官酣暢淋漓之后，觀眾在腦海里能留下可供思考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影片題材的選擇和鏡頭語言的表現，已經註定了這樣的結果。這也是為什麼最后的金棕櫚大獎會引來部分影評人的爭議，甚至是關於裙帶關係的質疑。它不是大多數電影節影評人心中所期待的那種大獎得主，以至於頒獎大廳宣佈金棕櫚得主時，在禮貌的掌聲之外，現場的失落感罕見地能夠被每一位參加者感受到。

獎項從來就只是九位評委的小團體決定。但相較於《艾米莉亞》中對變性題材不同以往視角的新穎探討，《神聖無花果之種》的高度電影美學呈現和厚重主題，又或者《想象之光》中女性温柔的友誼和力量，《壯遊》中將昨日和今天畫面完美統一的奇特東亞之旅……《阿諾拉》雖友好酣暢，卻不夠能承載起金棕櫚的重量。它之所以打敗一系列金棕櫚大獎熱門，得到由格蕾塔·葛韋格擔任評審團主席的評審們的認可，無疑有着對美國獨立電影肯定和聲援的意義。

在今天，美國獨立電影的拍攝環境非常糟糕，肖恩·貝克從最初用蘋果手機拍攝《橘色》的驚艷，到今天終於站在戛納領獎臺上捧起獎盃，走的是一條依靠信仰支撐的漫長而艱辛的道路。他是那種為電影而心跳、為電影而存活的創作者。要知道近年來，作為堅定的院線電影支持者，貝克一直在抵制各種流媒體平臺拋出的橄欖枝，哪怕這部影片拍攝中，曾經遭遇嚴重的預算危機。

肖恩·貝克的例子在電影界也許不具有代表性，但他至少傳遞了一個信息：堅持下去，也許某一天，曙光就會照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