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着春風纔是真

轉自：河北日報

得着春風纔是真

——讀《韓羽書法集》

□聞章

韓羽先生以畫名世，於書法卻下功夫最多，因為難。多年前他曾對我説：「都説我字難求，其實不是難求，是難寫。」難寫便總寫，總寫卻並不總好。一個「好」，生出來諸多的「惱」，惱在不好，惱在不能更好，惱在越想好便越難好。就這樣惱來惱去，惱到93歲，韓翁出了一本《韓羽書法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集中所收，乃其90歲之后新作，所書亦是自己所著詩文，此是到現在為止韓翁唯一一本書法集。

言及書法，韓翁感觸頗多。他説字寫到現在，突然感覺必須這麼寫，改不得，換不得，這麼寫痛快，離此即非。原來似乎總有個東西在前邊，恍兮惚兮，追也追不上，追上也不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縱千百度也枉然，總不契。現在這個東西沒了，沒了倒好了，全是自己的了。

好一句「全是自己的了」，這纔是得了藝術創作真諦。此時我也興奮，情不自禁以話語隨喜，沒有説得幾句，韓翁便説：「不是，不是，你那是説的，我要的是必須做出來！」韓翁説的沒錯，我的是見解，不是行解。歷來見解者眾，行解者寡，韓翁已在行解中！

為啓發我，他舉孫犁小説《風雲初記》中春兒給心上人芒種寫信那段，春兒不識字，芒種也不識字，須讓寫信人把信寫給識字的姐夫，但內容卻是給芒種的，雖是暗話，卻須明説，你説怎麼寫？其中奧妙唯孫犁懂。

他還舉金聖歎評《西廂記》中關於文章寫法部分，「文章最妙，是目注此處，卻不便寫，卻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便且住，卻重去遠遠處，更端再發來，再迤邐又寫到將至時，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數番，皆去遠遠處發來，迤邐寫到將至時，即便住，更不復寫出目所注處，使人自於文外瞥然親見……」韓翁不説原文，這原文是我補課的結果，韓翁用自己的話説金聖歎的意思，其言也切，其意也濃。

他説孫犁，説金聖歎，其實是在説書法，「目注此處」，卻無一句在「此處」，看我能否於話外「瞥然親見」。

韓翁自17歲在臨清做學徒時便留心書法了。臨清乃商埠，到處掛有牌匾，牌匾中數宋萍軒寫得最多，也最好。現在韓翁總結宋萍軒，字好，但有好的故意。這個好的故意，是有想法在，「想法」即是那個好。但我們見到的好，往往是別人的，比如王羲之、顏真卿等，最怕的是把別人的好當成了自己的好。於是追，追不來，更追。追不來還好，若追來，更是徹底迷失自己。但知道這一層的不多。韓翁覺悟得早，所以他不臨帖，他只是看，像看戲那樣，置身局外，須知戲，卻避免入戲。他也難免有「好」的故意，但他的故意不是在別人那里，而是在自己這兒。他不跟別人較勁，但跟自己較勁。所謂「眾里尋他千百度」那個「尋」，尋的就是那個「好」。但在藝術創作中，這個「好」恰是要命的，被這個「好」戲弄甚至被奪了藝術生命的不知凡幾。

可以説，從當年畫漫畫開始，韓翁就一直在跟自己較勁。他曾自況：「為逗人笑，憋得欲哭也。」后來的書法、繪畫無不如此，總覓那個東西，總難覓到，便怪自己笨，便覺自己苦。不意間，意思突然來了，惑然忽成豁然，「變隔為不隔，使不巧為巧」，便忻然有英雄氣概。

韓翁每動筆，即意在筆先，他是在「離即之間，生熟之間，雅俗之間，美醜之間，似與不似之間，能與無能之間」作推敲，尋找那枚能納須彌的芥子。韓翁為什麼作品少？就因為他好多工夫費在找尋上。韓翁的作品為什麼都是精品？因為他是在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悟一層，入一層，不悟則不入，不入則不妙，他的每幅作品都是悟后之作。

《韓羽書法集》捧讀幾日，正值甲辰春節，大好風日，正好不辜負。乍看，感覺不如原來，但我知道這「不如」恰是難得，這便是全然歇下來的本來面目，此即「素以為絢」也。好多篇章，我特別喜歡，久看不厭，非但不厭，反是能激發，能讓人照見內心，能體會到那種一念不生時的從心所欲，沒有經營卻比經營還好，不着一點意，卻意思遍在。

想着怎麼概括，不料他老人家已經在書寫內容里全然説着。第36頁：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第45頁：陳老蓮摹周昉《美人圖》至再三，猶不欲已。人指所摹者曰：此畫已過周，而猶嗛嗛何也？曰：此所以不及者也，吾畫易見好，則能事未盡也。長史本至能，而若無能，此難能也。

韓翁如今，已無冀得之心，他在無所得處，卻得了個盆滿缽滿。他本來也是「能事未盡」，現在能事盡了，無能現了，然此無能，乃是至能，乃是能者稀矣。

放下了放不下的，努力到不努力了，不找了，卻在了。韓翁所歷，正應了古人一句：「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屢被花瞞之后，才知真意原來在春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