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他信女兒、最年輕總理，標籤之下佩通坦能否解泰國政壇困局？

據新華社報道，泰國國會主席萬諾16日宣佈，為泰黨提名的總理候選人佩通坦·欽那瓦在當天舉行的下議院特別會議投票中獲得過半數議員支持，當選新一任泰國總理。

當地時間2024年8月16日，泰國曼谷，泰國國會下議院投票選舉為泰黨黨首佩通坦·欽那瓦為泰國新總理。IC photo 圖

佩通坦生於1986年，是泰國前總理他信之女。她當選后，成為繼其姑姑英拉之后泰國曆史上第二位女總理，也是泰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總理。

「對泰國民眾而言，佩通坦往往被看作一個缺乏經驗的角色。然而，這也意味着她是一張新鮮的面孔。尤其是，她是父親他信的象徵，對他信的支持者來説，這是一件好事。然而，對他信的批評者來説，這正是他們不希望她擔任總理的原因。」來自泰國的政治評論員、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系博士研究生肯·馬西斯·洛哈特潘農特（Ken Mathis Lohatepanont）對澎湃新聞記者（www.thepaper.cn）表示。

在政治戲劇中脫穎而出

短短三天內，泰國政壇風雲變幻。14日，泰國憲法法院裁定總理賽塔此前的一項人事任命因「違反道德」而違憲，即日起解除其總理職務。賽塔之后，泰國多個消息人士與媒體披露稱，佩通坦一度拒絕總理提名，他信鍾意的人選是猜卡森而非佩通坦。媒體也都造勢為泰黨將提名猜卡森為總理候選人。

75歲的前總檢察長猜卡森雖然政治經驗豐富，對他信忠誠，但健康狀況引人擔憂，更令人擔憂的是其對泰國刑法第112條的態度。「儘管為泰黨不少人説猜卡森健康有所改善，但公眾並不知道這是否屬實，他也不受媒體關注。猜卡森曾為為泰黨簽署一份公開信，建議對修改‘冒犯君主罪’持開放態度，這可能為他帶來法律責任。」洛哈特潘農特對澎湃新聞説。

8月15日，為泰黨和泰國執政聯盟先后舉行會議，最終同意推舉為泰黨黨首佩通坦作為唯一獲得提名的總理候選人。「儘管長期以來有報道稱，欽那瓦家族因總理職位存在很高的風險，而拒絕讓佩通坦親自擔任該職。但為泰黨已別無選擇。」洛哈特潘農特説。

前總理賽塔和佩通坦都屬於他信勢力，賽塔的下臺與佩通坦的上臺，背后充滿了他信勢力與保守派主導的上議院等勢力的政治博弈。泰國瑪哈沙拉坎大學政治與治理學院副教授桑亞拉特·梅蘇萬（Sanyarat Meesuwa）對澎湃新聞分析説，賽塔的上臺本身就是為泰黨與泰國保守派妥協的結果，對賽塔的官司是親保守派的司法系統在繼續「敲打」他信和為泰黨，要讓他信勢力有所收斂。

去年5月14日，遠進黨在選舉中成為下議院第一大黨后，經過多方談判妥協，為泰黨推出的總理候選人賽塔8月22日成為新一任總理。此后，泰國政治勢力之間鬥爭不斷，今年6月18日，泰國法庭就四起涉及泰國最有權勢的政治力量的案件展開審理——他信涉嫌違反刑法第112條（冒犯君主罪）和《計算機犯罪法》案、賽塔罷免案、廣受歡迎的遠進黨的解散案和上議院選舉程序案。7月24日泰國憲法法庭再次審理賽塔的任職資質案。8月14日，法庭一錘定音，賽塔遭即日解職。

「賽塔被解職顯示，政治權力仍然主要掌握在保守派主導系統中，這個系統的構成包括王室支持者、軍方、商界精英……2007年將泰愛泰黨（為泰黨前身）解散后，司法部門的政治影響力逐步增長，已成為保守派干涉行政和立法部門權力的重要工具。」梅蘇萬對澎湃新聞分析説。

面對同樣的政治旋渦，外界分析佩通坦被推上前或許也有諸多隱言。「有一種理論是，對於他信而言，佩通坦是被動的選擇，她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人質’。她擔任總理后，欽那瓦家族不太可能冒重大風險行動，減少冒險的政策，而與保守派保持一致。但這更多是一種猜測。」洛哈特潘農特説道。

烏汶叻差他尼大學（Ubon Ratchathani University）政治學家蒂蒂波爾·帕迪瓦尼奇（Titipol Phakdeewanich）也對路透社表示，佩通坦上臺后就要直面攻擊。「她面臨的風險更高......而且如果為泰黨的施政不能帶來任何成果，欽那瓦家族的政治生涯可能就會走向終結。」

欽那瓦家族的魔咒？

8月16日當選總理當天，佩通坦尚未滿38歲。她是他信與前妻寶乍文的小女兒，生於1986年8月21日，在家中還有一個大6歲的哥哥、一個大4歲的姐姐。公開資料顯示，佩通坦本科畢業於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政治學系，其后前往英國薩里大學留學，獲國際酒店管理碩士學位。

當地時間2024年8月16日，泰國曼谷，泰國國會下議院投票選舉為泰黨黨首佩通坦·欽那瓦為泰國新總理。圖為佩通坦舉行新聞發佈會。IC photo 圖

佩通坦來自涌現了三位總理（他信、英拉、頌猜）的政商「豪門」欽那瓦家族，欽那瓦家族領導的政黨力量自2001年他信擔任總理起便深度影響泰國政壇。儘管如此，佩通坦的人生並非從一開始就和政治有關。大學畢業后，佩通坦返回泰國加入家族企業，在房地產巨頭SC Asset工作，接替英拉成為該公司的最大股東。泰國本地媒體統計，截至2022年，佩通坦共在21個公司持股，總金額達到680億泰銖（約合人民幣139億元）。佩通坦持股的公司包括曼谷瑰麗酒店、考艾泰晤士河谷酒店等，同時擔任Thaicom Foundation基金會董事、家族企業Rende Development酒店業務的首席執行官。

2019年，佩通坦與泰國航空公司飛行員素沙瓦在中國香港舉行盛大婚禮。當時，他信、英拉等家族長輩仍與泰國軍方、政壇保守派乃至王室關係緊張，並在國內揹負控罪，而於海外流亡。因佩通坦的婚禮不在泰國舉行，他信、寶乍文、英拉等家族成員得以在香港參與婚禮，連泰國現任國王哇集拉隆功的姐姐烏汶叻都有出席儀式。

儘管佩通坦曾在父親他信2001至2006年擔任總理期間陪同父親參與競選活動而與民眾接觸，但她直到2021年纔算在政壇嶄露頭角。當年10月，她開始在以他信為精神領袖的為泰黨擔任「參與與創新事務」首席顧問。

2023年對於欽那瓦家族來説，或許是一個轉折年。這一年，佩通坦帶領為泰黨迎戰5月14日舉行的大選，他信勢力的佩通坦、賽塔、猜卡森成為為泰黨針對這次大選提名的三名總理候選人。雖然為泰黨在選舉中輸給遠進黨，但遠進黨激進的冒犯君主政策受到泰國保守勢力打擊，黨魁皮塔非但沒有獲得總理之位，該黨也遭到解散，泰國陷入為期數月的政治僵局。暗流湧動的政治鬥爭之下，8月22日賽塔成為新一任總理，也正是在同一天，佩通坦的父親、流亡海外十余年的他信回到泰國。在父親回國前一晚，佩通坦還在社交平臺分享感悟説：「明天見。要去機場接爸爸了。今晚睡得着嗎？」

今年2月18日，他信獲得假釋。此后，泰國各界越來越關注他信對泰國政壇的作用。尤其考慮到，時任總理賽塔是與他信私交甚篤的商人，擔任總理前是「政治素人」。外界一度懷疑賽塔只是他信的某種「前臺角色」。

佩通坦本人則從不諱言父親對自己的影響。3月26日，他信在時隔17年后重回為泰黨總部大樓拜會，他曾經辦公的地方如今已是佩通坦的辦公室。當時，佩通坦説，父親他信一直是她的榜樣，從小到大都對她起着向導的作用，但這並不是所謂的「父女之間的支配關係」。

然而他信回國之后一直保持高調，在泰國各地做公開露面和政治評論。在執政期間和下臺后，他信的政治議程都引起了泰國深刻的政治兩極分化：其支持者主要是來自東北部的曾被忽視的廣大農民羣體，而其反對者大多是堅定的保皇派，后者指控他信腐敗、濫權和不尊重時任國王普密蓬。

就在他信近來愈發深入地攪動泰國政壇時，與他有關的訴訟再度啟動。據新華社報道，泰國總檢察長5月29日下令，根據刑法第112條，對他信2015年在韓國首爾接受媒體採訪的行為提起公訴。當年，他在採訪中指責樞密院（泰王諮詢機構）協助策劃了2014年的軍事政變。

在泰國瑪哈沙拉坎大學政治與治理學院副教授梅蘇萬看來，泰國的保守勢力過去更多使用軍事政變的手段干預政治，然而如今他們更具有適應能力。「這些勢力敏鋭地意識到他們缺乏民眾的支持，2023年的選舉結果就清楚證明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將精力集中在制定一個有利於委任人員而非民選政治人物的憲法和政治體制上。」

「如果保守派和進步派之間政治立場持續存在差異，而不尋求共同點，就會陷入政治分裂。持續的兩級分化將繼續破壞泰國的政治穩定。」梅蘇萬告訴澎湃新聞。

對佩通坦領導的為泰黨而言，賽塔的官司已經顯示出執政聯盟內部存在裂痕，甚至令人想起欽那瓦家族揹負的難以長期執政的「詛咒」。

「出人意料的罷免案件，顯示出政治聯盟已經動搖。對賽塔的官司是一些上議員發起的，這些人據稱與執政聯盟內的巴威（保守政黨人民國家力量黨領袖、前陸軍總司令、前副總理）關係密切。消息稱，他信與巴威關係緊張，他可能會希望將巴威的政黨（有40個下院議席）開除出執政聯盟。」政治評論員洛哈特潘農特對澎湃新聞分析説。

在佩通坦之外，來自中右翼的自豪泰黨的阿努廷一度也是這次總理投票的熱門候選人。他是資深政客，曾領導泰國抗擊新冠疫情，並是「大麻合法化」的主要推手。不過，賽塔被解職后，阿努廷和自豪泰黨強調他們支持為泰黨來主導政府組建。

「阿努廷和其他保守派政黨願意支持為泰黨，是一種戰略需求的結果。如果只靠保守派組建政府，他們沒有足夠的人數；而對保守派來説，人民黨（原遠進黨）是不可以奪得權力的。所以他們只能繼續和為泰黨結盟。」洛哈特潘農特分析説，「對阿努廷而言，現在做總理幾乎沒有任何好處，經濟問題仍很嚴重，他的政黨也沒有足夠的議員（有71個下院議席）控制政府。他將等待下屆選舉，利用為泰黨支持流失來贏得更多席位。」

上層與民間的撕裂

值得注意的是，在佩通坦領導下，為泰黨並未在去年贏得大選勝利，於2023年以10個席位之差敗給了新興政黨遠進黨。在首都曼谷乃至傳統「票倉」、農民聚集的東北地區，為泰黨的表現都不如立場更為激進的遠進黨。

選舉期間，佩通坦和為泰黨儘管與遠進黨展開競爭，但也提出承諾稱，為泰黨不會與保守派合作，要以組建政府的方式改變深受軍事政變影響的泰國。不過結果並非如此，為泰黨最終選擇與一些保守政黨結盟。這讓為泰黨如願重新成為執政黨，但也讓該黨夾在保守派和激進青年選民之間，顯得頗為尷尬。

賽塔的表現不盡如人意，泰國國立發展管理學院民調中心（NIDA POLL）6月的調查數據顯示，超過六成受訪者不滿意賽塔政府施政。

公開數據顯示，泰國今年第一季度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僅1.5%，為東盟國家最低。分析指出，泰國政府在消費和公共投資上的支持大幅放緩，2024年財年預算延后到了今年5月才正式撥付。這背后是賽塔政府和央行之間在為泰黨「旗艦項目」數字錢包上陷入分歧，導致預算案不斷延期，數字錢包項目的落實也不順利。

此外，儘管賽塔在不到一年的執政中多次出訪國外，在美國、 歐洲、中國、日本等地尋求投資機會，然而效果並不顯著。泰國外國直接投資（FDI）數據表現不佳，拖累了國家出口，該國第一季度出口下降 1%，製造業生產指數（MPI）也下降3.7%，連續六個季度下降。泰國家庭負債的問題也未得到解決。

在賽塔被解職后，為泰黨祕書長索拉翁（Sorawang Thienthong）強調，作為為泰黨旗艦項目的電子錢包計劃會被延續下去。外界由此預計，佩通坦將延續賽塔政府的眾多經濟與社會政策。這包括逆轉「大麻合法化」進程，在大麻的使用上加大監管力度；以同婚合法化為根基，開發圍繞性少數社羣消費的「粉紅經濟」；吸引全球電動汽車（EV）公司、科技公司等新興產業公司投資泰國；在南部拉廊府推進拉廊-春蓬「陸橋」項目以促進貿易和運輸業等。

賽塔下臺前，8月初，泰國國務委員會公佈擬議的賭場立法草案，泰國政府希望在指定地點開發賭場等大型娛樂場所，交予私營公司特許經營權，以為政府帶來税收和推動旅遊業發展。賽塔曾表示，泰國非法賭博由來已久且根深蒂固，政府應該將這樣的灰色產業帶入「光明地帶」。佩通坦政府將接收修建賭場的議程，並面對隨之而來的爭議。

「由於當前全球經濟陷入困境，大國競爭劇烈，嚴重依賴旅遊業和出口的泰國經濟面臨着負面影響。為泰黨的政策以刺激經濟為主要賣點，但目前卻難以實現其預期目標。此外，民眾對經濟快速變革的期望，加上遠進黨（現為人民黨）的言論攻擊，為泰黨的政策因此失去支持。」梅蘇萬告訴澎湃新聞。

儘管佩通坦十分年輕，但青年選民似乎更垂青為泰黨和保守派之外的力量。政黨遭到解散后，遠進黨的議員迅速重組為人民黨，並掌握了國會下院143個席，仍是第一大黨。人民黨方面對賽塔遭解職表示不滿，但仍堅持不加入政府，並批評保守派和與保守派合作的為泰黨。

梅蘇萬展望説，種種跡象表明，保守派和他信集團正試圖妥協並向前邁進，以創造一個穩定的政治環境。「如果人民黨在其‘硬核’的政治和經濟改革訴求上軟化立場，例如不再推動冒犯君主罪的修正，不再鼓吹類似北歐的社會民主主義福利計劃，而保守派則減少對政治制度和地方政治的操控、更多地信任民選投票的結果，那泰國纔有可能實現穩定的政府。」她説。

（實習生 張楚晗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