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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詞詞典|皮普·威廉姆斯

2024-08-29 09:01

本文經接力出版社授權,同步刊發於小鳥文學第四十四卷,為免費內容。

《丟失詞詞典》是澳大利亞作家皮普·威廉姆斯的第一部小説,以《牛津英語詞典》的誕生為題材,從中尋繹一段被遺忘的女性歷史。小女孩艾絲玫出生在文字的世界,她從小失去母親,跟着身為詞典編纂師的父親在累牘院的分類桌下長大。艾絲玫的父親和一羣詞典編纂師立志編纂第一部最權威、最完整的《牛津英語詞典》。她對他們心懷敬意,直到她發現一張寫有「女奴」的紙條被丟棄。

父親告訴她,詞典編纂師的工作就是在詞匯的使用上找到「共識」,詞典中沒有收錄的詞匯就代表人們不常使用和不重要,而它們的命運就是被遺忘。

隨着艾絲玫的成長,她逐漸意識到那些詞匯之所以被放棄,是因為它們談論的是她們的身份、她們的存在方式以及她們的經歷。於是她開始認真地蒐集詞匯,因為她有一個夢想:編纂一本女性詞典,讓那些被丟失的詞匯得到應有的尊重。而她也必須離開這個受庇護的世界,冒險去見那些將在書中寫滿文字的人。為此,她必須與那些與她想法不同的人作鬥爭。

「莉茲,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我們並肩站在水槽前。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艾西玫,你應該知道的。」

「你能不能幫我搜集詞匯?」我説,側目觀察她的反應。她繃緊下巴。「不是從累牘院蒐集。」我趕緊補充。

「我要在哪里找到詞匯?」她問,眼睛一直盯着正在削皮的馬鈴薯。

「你去的任何地方。」

「艾西玫,這個世界跟阿牘不一樣,不會到處都有詞匯等着手指靈巧的女孩把它撿起來。」她轉過身,對我露出安撫的笑容。

「這就是重點,莉茲。我相信周圍還有很多美好的詞在飄蕩,而它們從來沒被寫在紙條上。我希望記錄它們。」

「有什麼用呢?」

「因為我覺得它們跟莫瑞博士還有爸爸蒐集的詞一樣重要。」我説。

「它們‘單然’——」她停住,糾正自己的發音,「我是説,它們當然沒那麼重要。我們用那些詞,只是因為我們不懂更好的詞。」

「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有時候那些正式用詞沒有那麼傳神,所以大家纔會創造新詞,或是把舊詞拿來發揮新的作用。」

莉茲輕聲笑起來。「我在室內市集跟一些人説話,他們根本不知道正式用詞是什麼。大部分的人連字都不認識,每次有紳士停住腳步聊天,他們只會呆愣愣地站着。」

我們削完馬鈴薯,莉茲把它們從中間切開,然后放進大鍋里。我用掛在爐灶旁的熱毛巾把手擦乾。

「再説,」莉茲繼續道,「伺候人的女人在那些喜歡用花哨語言的人周圍閒晃,這是不對的。如果被人看見我辦完事還跟人聊不該聊的,會壞了莫瑞家的名聲。」

我原本想象有一大堆的詞,多到要用新的行李箱才裝得下,但如果莉茲不肯幫忙,我能蒐集到的,只用緞帶綁上就夠了。

「拜託嘛,莉茲。我不能一個人沒有理由地在牛津市到處遊蕩。如果你不能為我做這件事,我只能放棄了。」

她切完最后幾塊馬鈴薯后,轉身看着我:「即使我真的待在那里偷聽,也只有女人會歡迎我。男人哪,即使是在駁船上工作的,也會爲了我這樣的人修飾説話方式。」

我心中開始浮現另一個想法。「你覺得是不是有些詞只有女人會用,或是特別要用在女人身上?」

「應該是吧。」她説。

「你能告訴我有哪些詞嗎?」我問。

「把鹽拿給我。」她掀開煮馬鈴薯的鍋的蓋子。

「怎麼樣?」

「我覺得不行。」她説。

「為什麼?」

「有些我不願意説,有些我沒辦法解釋。」

「也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辦事,我負責聽。我不會妨礙你工作,也不會讓你偷懶。我只會聽着,如果聽到有趣的詞,就寫下來。」

「那好吧。」她説。

我開始在星期六早起,陪莉茲去室內市集。我在口袋里裝了許多紙條和兩支鉛筆,像童謠中瑪麗的小羊一樣跟着莉茲。我們會先買水果和蔬菜——首要任務是買到最新鮮的蔬果,然后去肉攤或魚攤、烘焙坊和雜貨鋪。我們會穿梭在一條條小巷中,隔着櫥窗望着在小店鋪里展售的巧克力、帽子或木頭玩具,然后我們會走進小小的男子服飾用品店。莉茲有時候會帶着新的針線回家,我回家時多半帶着失望。那些攤販都友善又客氣,他們説的每個詞都是我熟悉的。

「他們希望你掏出鈔票,」莉茲説,「所以不會冒險得罪你嬌貴的耳朵。」

有時候我們經過魚攤或是一羣正把滿滿一推車蔬菜卸下來的男人,我會聽到某個字眼。可是莉茲不肯問他們那是什麼意思,也不讓我靠近他們。

「照這樣下去,我一個詞都蒐集不到,莉茲。」

她聳聳肩,繼續沿着慣常的路線穿過市集。

「也許我應該重操舊業,再從累牘院救出一些詞。」如我所料,這話讓她停住腳步。

「你不會真的……」她説。

「我也許剋制不住。」

她打量我一會兒。「咱們去看看梅寶今天在賣什麼吧。」

梅寶·歐肖納西就像磁鐵的兩端,兼具排斥力和吸引力。她擁有整個室內市集最小的攤位:並排放置的兩個木箱,原本裝在木箱里的物品被擱在木箱上面出售。莉茲通常把我們帶向另一個方向,有很長一段時間,梅寶對我來説只是路過時掠過的人影,鋭利的骨架像要刺破薄如紙張的皮膚,破舊的帽子幾乎遮不住光禿的頭皮。

我們走近時,我可以清楚地看出莉茲和梅寶彼此熟識。

「梅寶,你今天吃飯了嗎?」莉茲説。

「賺的不夠,連個不新鮮的麪包都買不起呀。」

莉茲伸手從我們採買的東西里拿出一個麪包卷遞給她。

「這是誰呀?」梅寶滿嘴麪包地問道。

「艾西玫,這是梅寶;梅寶,這是艾西玫。她的爸爸在為莫瑞博士工作。」她帶着歉意看着我,「艾西玫也在編大詞典。」

梅寶伸出手,滿是髒污的長手指從破布般的無指手套里伸出來。我通常不跟人握手,我出於本能地在裙子上擦了擦我怪異的手指,彷彿能去除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我把手伸出去時,老婦人笑起來。

你覺得是不是有些詞只有女人會用,或是特別要用在女人身上?

「你這手再怎麼擦都沒用。」她説。然后她用雙手捧着我的手,像醫生一樣檢查。她滿是髒污的手逐一握住我的每根手指,測試關節是否正常,並輕輕把手指拉直。我的手指彎曲而僵硬,而她的手指筆直而靈巧。

「它們能用嗎?」她問。

我點點頭,她似乎很滿意地放開我。接着她朝她攤位的商品比了個手勢:「那你可以自己動手了。」

我開始挑選她的商品。難怪她沒東西吃。她賣的全是漂流物——從河里撈出來的已經破損的東西。唯一的色彩來自茶杯和茶碟,兩件都缺了角,不過大體能用。她把茶杯放在茶碟上當作一套,但根本不搭。我心想:有閒錢的人絕對不會用這個杯子喝茶的,不過出於禮貌,我拿起茶杯仔細觀察精緻的玫瑰圖案。

「那是瓷器,茶碟也是。」梅寶説,「把它們對着光線看看。」

她説得對,兩件都是上等的薄瓷。我把玫瑰花杯放回藍鈴花碟上,在其他沾了泥污的棕色物品之間,這個組合有些風趣。我們相視而笑。

這還不夠。梅寶又朝她的商品點點頭,於是我又摸了摸,轉過身,拾起一兩樣東西。有一根棒子,長度跟鉛筆差不多,不過是扭曲的。我以為它質地粗糙,一摸才知道它跟大理石一樣光滑。我把它拿近,看到扭成一團的末端有一張古老的臉龐。畢生的雕功都凝聚在老人的表情里,他的長胡子繞着扭曲的棒子延伸。我幻想它出現在爸爸的桌上,感覺胸腔里一陣興奮緊張。

我看着梅寶。她一直在等待,現在她對我露出滿是牙齦的笑容,並伸長手臂。

我從錢包里拿出一枚硬幣。「很棒的作品。」

「現在沒人想讓咱的手握住他們那話兒,咱的手閒着也是閒着。」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看我沒有做出她預期中的反應,她看着莉茲。「她是傻瓜嗎?」她問。

「不是,梅寶,她只是聽不懂你説的英語。」

等我們回到向陽屋,我拿出紙條和鉛筆。莉茲不肯告訴我「那話兒」(shaft)是什麼意思,但她用點頭和搖頭來回應我的猜測。她臉上的紅潮令我知道我猜中了答案。

我們成為梅寶小攤的常客。我的詞匯庫增加了不少詞匯,我偶爾送給爸爸的小木雕令他很開心。他的書桌上一直有個舊骰盅,那些小木雕及他的鋼筆和鉛筆一起插在骰盅里。

梅寶每講幾個字就要咳嗽,清掉喉嚨里大坨的痰液。我跟莉茲經常去看她,已經持續了大半年。我們從來沒有見她安靜過,我以為咳嗽能夠阻止她説話,結果並沒有,咳嗽只會讓人更難聽懂她在説什麼。她再度咳起來時,我把手帕遞給她,希望她別再往她凳子旁的石板地上吐痰。

她看了看手帕,卻沒有接過去的意思。

「免啦,咱行的,小妞。」她説。然后她身體傾向一側,把嘴里累積的東西都啐到地上。我畏縮了一下,她得意揚揚。

我在仔細看她的木雕時,梅寶沒完沒了地抖摟相鄰的攤販們有什麼犯罪方面、財務方面、性方面的不可告人之事。她能一邊不停地講八卦消息,一邊告訴我某件東西的售價。

在梅寶充滿黏液的語句中夾雜着一個我好像聽過的詞——莉茲否認她知道那個詞,不過從她漲紅的臉可以明顯看出她在説謊。

「cunt.」我要梅寶重複一遍時,她説。

「走吧,艾西玫。」莉茲説,她匆匆挽起我的手臂。

「cunt.」梅寶稍微提高音量。

「艾西玫,我們該走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辦。」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梅寶。

「意思是她是個‘cunt’:一個骯髒下流的賤骨頭。」梅寶瞥向賣花的攤位。

「梅寶,小聲點。」莉茲悄聲説,「你明知道他們會因為你亂講話而把你趕出去。」

「但這個詞確切的意思是什麼?」我又問梅寶。

她看着我,笑得露出牙齦。她喜歡我請她解釋。「小妞,你帶了鉛筆和紙吧?你會想把這個寫下來的喲。」

我甩掉莉茲抓着我手臂的手。「你先走,莉茲,我會追上你。」

「艾西玫,要是有人聽到你説那種話……甚至在我們到家前,巴勒德太太就會知道。」

「別擔心,莉茲,梅寶和我會小聲地説。」我説着,同時轉頭嚴肅地看着這個老婦,「對不對,梅寶?」

她點點頭,像在等人施捨一碗湯的流浪兒。她希望她的話被寫下來。

我從口袋里拿出空白紙條,在左上角寫下「cunt」。

「就是你的……」梅寶一邊説,一邊指了指身體某處。

我望着她,希望能理解她説的意思,就像有時候我會過一兩秒才能領悟一樣,但這次我被難住了。

「梅寶,這麼説沒有用。幫我用‘cunt’造句。」我説。

「我的‘cunt’很癢。」她説,撓了撓裙子前方。

這有用,但我沒寫下來。「跟胯下意思一樣嗎?」我小聲問。

「小妞,你真的夠笨。」梅寶説,「你有‘cunt’,我有‘cunt’,莉茲有‘cunt’,但那邊那個老奈德,他沒有‘cunt’,懂了嗎?」

我湊近一些,梅寶身上的臭味令我不禁屏住呼吸。「是陰門嗎?」我低聲説。

「你是個天才,真的是天才。」

「你有‘cunt’,我有‘cunt’,莉茲有‘cunt’,

但那邊那個老奈德,他沒有‘cunt’,懂了嗎?」

我向后退,但慢了一步,她的笑聲攜着濃重的氣息拍到我的臉上,充滿菸草和牙齦上病菌的氣味。

我寫下:女性的陰門;辱罵語。然后我畫掉「女性的」。

「梅寶,我需要一個句子,清晰明瞭地解釋它的意思。」我説。

她想了想,準備説什麼,又停住,繼續想。接着她看着我,一種孩子氣的喜悦在她那張有着複雜表情的臉上盪漾開來。

「小妞,你準備好了?」她問。我靠在她的木箱上,寫下她的話……

她的笑聲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快速拍了拍她的背。

等她喘過氣來,我在引文底下寫道:梅寶·歐肖納西,一九○二年。

「謝了,梅寶。」我邊説邊把紙條放回口袋。

「你不用我造句嗎?」

「你已經造了很多句子,我回家以后會選出最好的。」我説。

「要加上我的名字。」她説。

「會的,沒有人會想冒領你的句子。」

她再度笑得露出牙齦,然后給我一根木雕棒。「美人魚。」

爸爸一定很喜歡。我從錢包里拿出兩枚硬幣。

「我想它應該值得多付一便士吧。」梅寶説。

我多付了兩便士,一個詞一便士,然后去找莉茲。

「最后梅寶說了什麼?」走回向陽屋時莉茲問道。

「她確實真能説,我的紙條都不夠用了。」

我等着莉茲問更多問題,不過她已經學聰明瞭。我們到達向陽屋后,她邀我進去喝茶。

「我得去累牘院查一個東西。」我説。

「你不把新詞放進行李箱嗎?」

「晚一點兒再説,我想先查查大詞典給‘cunt’的定義。」

「艾西玫,」莉茲急忙説道,「你不能大聲講這個詞。」

「所以,你知道?」

「不。唉,我知道這個詞,我知道它不禮貌。艾西玫,你不能説這個詞。」

「好吧!」我説,這個詞能引起這樣的效果令我愉悦,

「那我們就稱它為‘C 開頭的那個詞’好了。」

「什麼稱呼都別用,我們根本不會再用到它。」

「梅寶説它是個很古老的詞,所以 C 分冊里應該有。我想知道我給它下的定義有多精準。」

阿牘空無一人,不過爸爸和斯威特曼先生的外套都還掛在他們的椅背上。我走到莫瑞博士書桌后的書架前,取下第二冊詞典。C 分冊比 A 至 B 分冊還厚,它歷經我半個童年才編完。我查找后發現梅寶的詞並不在里面。 

我把詞典放回去,開始搜尋放 C 開頭的詞的分類格。由於缺乏關注,它們積了不少灰塵。

「你有什麼特定要找的目標嗎?」是斯威特曼先生。

我把梅寶的紙條攥在手心里,轉過身。「沒有什麼不能等到星期一再找的,」我説,「我爸爸跟你在一起嗎?」

斯威特曼先生從椅背上拿起外套。「他經過房屋時順道跟莫瑞博士説兩句話,馬上就過來。」

「我去花園里等他。」我説。

「好的。我們星期一見。」

我掀起我的桌蓋,把紙條夾在一本書里。

我開始一個人去室內市集。每當我必須去博德利圖書館或老阿什莫林辦事時,我都會刻意繞路,穿過那些滿攤販和店鋪的擁擠巷弄。我慢慢散步,我在女帽店櫥窗前停留,偷聽雜貨店老闆和他兒子在街頭的對話。每逢周五,我會慢慢地挑選要買的魚,希望能剛好聽見魚攤老闆和他的妻子提到我不熟悉的字眼。

「莫瑞博士為什麼不願收錄沒有書寫過的詞呢?」有一天早晨我們走去累牘院時,我問爸爸。我口袋里裝着三張新的紙條。

「如果沒有書寫過,我們就不能驗證它的意義。」

「如果它是人人皆知的詞呢?我在室內市集經常聽到相同的幾個詞。」

「它們或許在口語里普遍使用,但只要沒有普遍地出現在文章里,就不會被收錄。雜貨店老闆史密斯先生的話實在不符合作為引文的資格。」

「但作家狄更斯先生胡謅的詞就夠資格嗎?」

爸爸斜瞄我一眼。

我微笑。「還記得‘jog-trotty’嗎?」

前兩年「jog-trotty」在分類桌邊引發了不小的辯論。它有十七張紙條,全都寫着同一句引文。就馬林先生所知,它是唯一的例句。

它頗為呆霸(jog-trotty)而無聊。

「這可是狄更斯寫的句子。」一個助手説。「它是個亂寫的詞。」另一人説。「由編輯決定。」馬林先生説。當時莫瑞博士剛好不在,事情便落到新來的編輯克雷吉先生身上。他一定很崇拜狄更斯,因為這個詞被收錄在 H 至 K 分冊里。

「一針見血。」爸爸説,「那你舉個例子,你在市場聽到了什麼詞?」

「Latch-keyed.」我説,想起了花攤老闆史提斯太太曾經對一個客人説過的詞,想起了她瞥向我的動作。

「你知道嗎?這個詞聽起來有點耳熟。」他看起來很得意,「我覺得你可能會發現它已經被收錄了。」

爸爸加快腳步,到達累牘院后,他走到放着分冊的書架前。他取下「Lap 至 Leisurely」這一本,開始一頁頁地翻,同時低聲唸叨「latch-keyed」。

「喏,’latch-key’(彈簧鎖鑰匙)是用來打開彈簧鎖的鑰匙,但這里沒有提到‘latch-keyed’。」他走向分類格,我跟過去。

但作家狄更斯先生胡謅的詞就夠資格嗎?

除了我們之外,累牘院空無一人。我感覺像回到了孩提時代。我心想:「latch-keyed」應該是放在中間的分類格,不會太高也不會太低。

「找到了。」爸爸把一小沓紙條拿到分類桌,「啊,我現在想起來了——這個條目是我寫的。‘latch-keyed’的意思是‘握有彈簧鎖鑰匙的’。」

「那麼,如果某個人是握有彈簧鎖鑰匙的人,那人可以隨意進出?」

「應該是。」

我讀着首頁紙條,爸爸的筆跡還寫了好幾種不同的定義。

沒有監護人陪伴的;缺乏紀律的;指不安分的年輕女性。

「所有引文都來自《每日電訊報》。」爸爸邊説邊遞給我一張。

「這很重要嗎?」

「莫瑞博士也問過相同的問題。」

「問誰?」

「問出版委員會的人,因為他們想要縮減成本。縮減成本代表刪減詞匯。按照他們的説法,《每日電訊報》不是可靠的來源,它上面寫的詞都可以忽略不計。」

「《泰晤士報》是可靠的來源?」

爸爸點點頭。

我看着他給我的紙條。

LATCH-KEYED(不安分的)

所有不安分的女兒以及穿着燈籠褲的少女,通常還有不知足的人。

——《每日電訊報》,一八九五年

「所以這不是讚美的意思?」

「這取決於你是否認為年輕小姐應該受到監護人陪伴、有紀律並且安分地待在家里做家務事。」他笑了笑,然后變得嚴肅起來,「總的來説,我認為它會被用於批評。」

「我把它們放回去。」我説。

我把紙條收攏。我走回分類格時,將「不安分的女兒」藏進裙裝袖子里。這是個多余的句子,我想。

到了一九○二年年底時,我已經對蒐集自己的詞匯很有信心。不過在累牘院,我還是負責跑腿,以及為幾年前義工就已經貢獻的成堆紙條添加新的引文。我發現自己對某些詞的定義感到惱火。我想拿筆畫掉很多處,但我沒這個權力,所以那種誘惑只能被短暫地擋在門外。

「艾絲玫,這是你的傑作嗎?」

爸爸把一份校樣推過早餐桌,指着釘在邊緣的一張紙。

筆跡是我的。從他的語氣中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我的編輯是好是壞。我保持沉默。

「你什麼時候做的?」他問。

「今天早上,」我説,眼睛始終盯着我的那碗麥片粥,

「你昨晚睡覺時把它留在了外面。」

爸爸坐下來看着我寫的內容。

MADCAP(魯莽的人)

經常用來諧趣地形容個性活潑或衝動的年輕女性。

「一登上舞臺,她就是全世界最歡樂、最愉快、最魯莽的人。」

——梅波·柯林斯《華沙第一美人》,一八八五年

我抬起頭。爸爸在等我解釋。「這個句子呈現出原本沒有收錄的一種意思,」我説,「我是從另一條定義底下把這句引文挪過來的,它根本不適合放在那條定義底下。我經常覺得那些義工的理解完全錯了。」

「我們也這麼認為。」爸爸説,「所以我們纔要花這麼多時間重寫。」

我臉紅了,因為我意識到爸爸把校樣留在外面,是因為他還沒有改完。「你會想到更好的寫法,不過我想如果我先擬草稿,可以幫你省下一點兒時間。」我説。

「不,我已經改完了。我以為我的定義足夠了。」

「噢。」

「結果我錯了。」他拿起校樣折起來。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一會兒。

「也許我可以提出更多建議?」

爸爸揚起眉毛。

「關於詞匯被賦予的意義,」我説,「我在分類以及添入新紙條時,也許可以在一些首頁紙條上寫下建議,只要我覺得那些首頁紙條……」我頓住,說不出批評的話。

「不夠好?」爸爸説,「過於主觀、有偏見、誇張、不正確?」

我們都笑了。

「也許你可以這麼做。」他説。

莫瑞博士打量着我,我提出的要求懸在空中。

「你當然可以。」他終於説,「我期待看到你的見解。」

我已經準備好了一番説辭,以防他拒絕我,所以他爽快答應反而令我不知所措。我非常驚訝,呆站在他的書桌前。

「無論你建議什麼,可能都會經過再次潤色。」他説,「不過從我們定義詞匯付出的努力來説,你的觀點是有所裨益的。」這時他傾身向前,嘴角的胡须微動。「我的女兒們最喜歡指出那些年邁的義工根深蒂固的偏見,我相信她們會很高興有你站在她們這一邊的。」

從這時候開始,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多余的,整理紙條面臨新的挑戰。只要我的建議獲得採納、列入分冊,爸爸都會告訴我。隨着信心的積累,建議獲得採用的比例也增加了,我在書桌內側做記錄:每有一條我寫的定義被採納,我就刻一道痕跡。隨着時間的推移,書桌內側刻滿了我的小小成就。

……

(轉自:小鳥與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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